假偶天成 第4章
微熱的觸感落在眉心,鼻尖,最後輕輕止於唇畔。
像是一場幻夢之中的春雪。
26
那日,蕭晗燁給了我一封信。
二妹妹終於在寧古塔安頓下來,報了平安。
她已經熬過了最冷的時節,與她夫君過得很好。
那些用羊毛與鵝絨制的冬衣不僅救了她自己,還在鎮北大營流傳開來,在最近兩次戰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。
我當真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妹妹,扛得住事,也容得下愛。
Advertisement
她如今是曠野中歌唱的雲雀,永遠也不必向人低頭,可以動心,也可以動情。
我心裡實在高興,又將那封信細細讀了一遍。
可這一遍卻讓我猛地發現,信裡還藏了些玄機。
凌成舒竟在信裡問父親安。
她還提及了一部話本,說自己忘了帶,有些遺憾。
那是她去年闲在家中養病時寫的。
女主角熹妃被皇帝逐出了宮,與一位郡王有了子嗣,又靠著手段重獲聖寵,最終成了太後。
其中有個細節我至今記得分明:
郡王每每給名義上的王妃寫家信時,總會在末尾留一句【熹妃安】。
這書在京城賣得極好,可隻有我知道,她才是幕後的主筆。
而她重提此事,也唯有一種可能。
27
我研了墨,翻著那幾頁情節,提筆寫了回信。
我不知道京城與寧古塔之間的通信要經過幾道關卡,隻將信紙給了蕭晗燁,求他幫忙。
他沒有半點為難的樣子,伸手從書桌上拿了個信封,便出了門。
這樣的情形持續到第五次的時候,蕭晗燁終於沒能抽得開身。
戶部的庫銀賬目出了問題,他算賬算得焦頭爛額。
我讀完信,高興地與他分享了二妹妹在寧古塔弄出來的【冰雪大世界】。
他嗯了兩聲,隻拿了令牌給我,叫我自己去找錦衣衛。
找完錦衣衛指揮使回來後,我對自己添的麻煩表示十分愧疚,幫他一起算賬算到了五更天。
天亮時戶部來報,說是有一筆稅銀耽擱了入庫時間,現下賬已經平了。
我和他氣得倒頭就睡,卻沒多久就被人叫醒了。
紅雀很緊張地說:「王妃,貴妃娘娘宣您進宮。」
我翻了個身,又憤怒地睡著了。
再度醒來時,床榻邊竟站了四個陌生的女子,個個面容姣好,叫我眼前一亮。
又一黑。
她們齊齊地福身道:「見過王妃。」
我戳醒了蕭晗燁:「你母妃塞進來的,也要我弄去掃地嗎?」
蕭晗燁含混地說:「嗯。」
我說:「王府裡沒有那麼多地可以掃。」
28
蕭晗燁盯著那四人瞧了幾秒,跟我一起去了長寧宮。
寧貴妃找他談過幾次子嗣的問題,也不是第一次想要塞人進王府後院了。
我來者不拒,蕭晗燁卻拒得很激烈。
而這一次,他直接和他母妃翻了臉,拉著我揚長而去。
我悄聲告訴他,你與丞相的聯盟早已牢不可破,不必再如此了。
他卻說:「我當真……隻想同你在一起。」
那時宮道上隻有我們二人。
我仰起頭,抱了他很久。
當晚,他躺在梨樹下對我說,雲溪,我十二歲那年見到母妃與人有私情,並沒有覺得她錯。
「我隻想著,父皇三宮六院,喜新厭舊,憑什麼母妃不可以。
「我還學著隱藏心思,不喜不怒,從不與人爭吵,以為這樣便不至於泄露她的秘密。
「可十四歲時,她對我說了我的身世。
「她不過是想靠著有孕重獲聖寵,舊年的相識又有進宮的法子。
「她教我不擇手段地去爭,說自己如今被那人鉗制,我若是軟弱,便會連累著她S無葬身之地。
「我這才知道,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父母,連親生的孩子都可以利用。
「阿雲,」他說,「我曾以為自己隻配活在長夜幽深裡。
「可你像是這片銀河落下的光。」
我看著他眼裡倒映的寒星,怔忡之間,竟不覺落下了兩滴淚。
那是怎樣純粹的一片銀河啊。
他微微側過身,用指節接住了那些微涼的溫度。
於是我熟稔地微笑起來,隻埋首於他頸側,眉心觸及了那道跳得過快的脈搏。
蕭晗燁,我在心底喃喃地說,我要對不住你了。
29
收到寧古塔寄來的第八封信時,太子在深夜被皇帝召入了宮。
蕭晗燁得到消息後立刻反應過來,叫人備了快馬直奔皇宮。
出門時卻被上百名錦衣衛硬生生逼得退了回來。
他們毫無徵兆地圍了二皇子府,不說緣由,隻稱是陛下口諭。
不過半個時辰,又是一道旨意。
寧貴妃勾結凌丞相穢亂宮闱,賜白綾。
二皇子出身不正,構陷忠良,廢為庶人。
破曉時分,錦衣衛指揮使陸錚與太子逼宮,皇帝病危,在遺詔中傳位太子。
一夜之間,乾坤扭轉。
我找到蕭晗燁的時候,他站在樹下,肩頭似是落了薄薄一層雪。
那日天朗氣清,梨花開過了最盛的時候,後院裡積了滿地純白。
我跑得太急,氣息也有些不穩,動靜很大。
他聽見我的腳步便轉過身,淺淺地笑了。
「阿雲,」他輕聲道。「合作結束了。
「我心悅你。」
蕭晗燁,我在心裡回答,我亦然。
30
我問他,如今呢?
他仍是笑著,平靜地說:「如今……有些難過。」
我實在不敢與他對視,盯著院牆外的兵刃寒光,終究是開了口:
「你們兄弟相爭,可我隻想救我妹妹。
「她如今憑自己的本事活下來了,還活得很好,可她原本是不必吃這些苦的。
「蕭晗燁,我對不住你給的真心。
「可是新帝登基定要肅清朝中異己,我更無法用她的身家性命去賭你的寬仁慈悲。
「我也實在不是什麼好人。你放心,往後我定然會遭——」
蕭晗燁沒讓我說完那句話,伸手捂住了我的嘴。
我卻在此時注意到,他的左手遮在衣袖裡,似是藏著東西。
「沒什麼對不住的。」他說。
「你別太得意了,哪怕沒有你找到的證據,錦衣衛照樣能扶持太子上位。
「我起初以為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,想著多照顧些。
「可又不知道你要什麼,隻好送錢。」他無奈一笑。
「知曉你的身世後,我發覺天底下竟還有和我一般倒霉的人。
「平日裡下棋,你總贏我,想來你確實是棋高一著。」
他沉默良久,最後說:「雲溪,你走吧,我不想再見到你了。」
於是我抱住他,握住了他衣袖下的手腕。
還有那柄他藏在袖中的匕首。
「蕭晗燁,」我說,「別S。」
蕭晗燁閉上眼,無可奈何地嘆道:「好霸道的人。
「你就沒想過,萬一我氣得狠了,要傷你?還是離我遠些吧。」
我掌心覆在他的尺骨上,不知不覺間,呼吸又染上了泣音。
蕭晗燁搖搖頭,笑我:「又來這一套了。」
他終於松了手,隻在我眉心落下一吻,似是有萬般眷戀:
「罷了,還剩些時辰,阿雲陪我去曬曬太陽可好?」
31
新帝駕到時,蕭晗燁靠在躺椅上,不動,也不起身。
隻盯著錦衣衛手上的酒盞,慢悠悠地說:「蕭晗熠,換把匕首來,我不喝酒。」
他又說:「多給阿雲些錢,否則我來找你索命。」
新帝面容扭曲地對陸指揮使說:「朕受不了了。」
陸指揮使雲淡風輕地回答:「北邊還有一對這樣的。臣很能體會。」
我上前行了禮,急促道:「陛下重諾,先前答應了我一個條件,今日可否兌現?」
新帝朝我笑了笑:「自然是該兌現的。隻是,夫人不妨聽我說完再提。」
「蕭晗燁,」他說,「皇陵和寧古塔,你自己選一個。」
我心下一松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
蕭晗燁還沒回過神,有些恍惚地看著他兄長,喃喃地問:「蕭晗熠,你瘋了,你這是在發什麼善心?」
我:「他說他選寧古塔。」
蕭晗熠滿意地點了點頭:「那就寧古塔吧,沒事少回京城。」
他又問:「弟妹還有什麼要求?」
我說:「陛下可否準許我去見見凌丞相。」
蕭晗熠:「沒問題,拿杯酒給你帶去。」
我誠懇地向他道了謝。
32
凌季豐見了我,便開始不停地說話。
我知道他那張嘴是很能唬人的,哄得寧貴妃對他一往情深,又哄得我娘以為找到了真愛。
二妹妹的母親,大概也以為他是個一心一意的痴情人,這才會氣急攻心,以至於難產。
我沒有重蹈她們的覆轍。
「溪兒,爹知道你進府前活得不容易,所以向來最疼你,你和二妹妹搶著要東西的時候,爹哪次不是偏著你些?
「二皇子活不了,你沒了夫家,處境也艱難。
「爹不叫你為難,隻求見陛下一面,溪兒這次是從龍之功,在陛下心裡定然是有地位的。
「若是凌府能保得住,你總還能有個依靠,是不是?」
我耐心地欣賞著他的希冀,笑道:「凌丞相。
「首先,我不叫溪兒。
「求人之前,不如先把我的名字記清楚吧。
「其次,你大概也不知道, 我和二妹妹爭鋒要來的東西, 向來都是一起用的。
「娘從小就告訴我們, 一心依靠別人便是自討苦吃, 依靠男人更是自取其辱。
「其中緣故我想你比誰都明白。
「今日這杯酒,我替二妹妹和她母親, 替我娘,寧貴妃, 還有蕭晗燁, 賜你。」
他終於支撐不住偽裝, 語無倫次地叫罵起來,於是我掐著他的下巴, 將那杯毒酒灌了進去。
我離開前告訴他:「凌季豐,往後我們的日子,都會過得很好很好。」
33
剛離京那幾日, 蕭晗燁沉默得有些異樣。
我自覺對不起他, 又想著他努力了許久, 到頭來被我弄得一場空,也不太敢多與他說話。
昨日我指著馬車外面,對他說:「好漂亮的草。」
他隻是嗯一聲,也並不轉頭。
我說:「和金子一個顏色呢。」
他終於矜持地看了一眼窗外, 隨後告訴我,那是麥子。
我很慚愧地問他:「你怎麼見過麥子?」
他說:「這三年的耕籍禮,都是我代替太子去的。
「他大概和你一樣, 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。」
我告訴他, 太子被圈禁時, 內務府克扣飲食, 他和太子妃在東宮種了三年的地。
蕭晗燁不說話了。
他的陰沉一直持續到了山海關。
山海關所在的永平府臨海, 風景極好。
指揮使讓我們在此地歇幾日, 說要去採買些物資。
第一夜時, 我看著窗外的漫天銀河, 竟莫名地想起了那幾株梨樹。
我叫醒了蕭晗燁,問他願不願意去海邊看星星。
蕭晗燁說他要睡覺。
我說:「你這不是沒睡著嘛。」
蕭晗燁很不高興地說:「我睡著了。」
蕭晗燁被我氣醒了。
他一直到踩進沙地裡時,都還黑著臉。
我拉著他脫了鞋襪, 躺在了柔軟的沙子上, 聽著海浪一次次翻湧而上。
頭頂的星空璀璨得晃眼。
我說:「蕭晗燁, 你曾說我……像是這片銀河落下的光。
「所以,哪怕你往後再也不想見我了。
「我也想讓你知道, 在那段時日裡, 你於我而言是一樣的。」
我側頭看向他的雙眼, 呼吸間是海風的氣息:「蕭晗燁, 謝謝你。
「我當真動過心。」
他很冷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34
第二日凌晨他叫醒了我,問我願不願意去海邊看日出。
我說我要睡覺。
蕭晗燁說:「那我再也不理你了。」
我被他嚇醒了。
晨光噴薄而出,染紅那道海天一線時,身邊人湊過來, 捏住了我的耳垂。
「阿雲。」他說。「你說你當真動過心,如今呢?」
我忍不住彎起了嘴角,握住他的手腕,仰頭吻上了那雙嘴唇:
「你猜。」
他低嘆一聲, 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。
「阿雲,」他說,「如今我們有一輩子可以曬太陽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