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偶天成 第3章
所以,她目前需要一塊能進詔獄的令牌。
這令牌一共就三塊,另外兩塊在皇帝和指揮使那裡,很難拿到。
她讓我裝作沒見過她。
我說:「書房裡就有,你等著,姐姐去給你拿啊。」
她說:「不,我自己去偷就成。」
我:「這是我家,拿塊令牌這種小事,怎麼能叫偷呢。」
凌成舒將信將疑地說:「二皇子連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能給你?」
我說:「那是自然。也不看看你姐多受寵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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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
我從後窗翻進了書房。
令牌和往常一樣擱在桌面上,底下壓了張信紙。
餘光掃過,卻是在紙上看見了我娘的名字。
我心下一驚,一目十行地讀完了那封信,險些忘了自己進書房的目的,愣在了桌案前。
那是十八年前,天香閣花魁的賓客名單,每一晚接的是什麼客,銀錢多少,寫得事無巨細。
還有老鸨的證言,說從未見過凌季豐此人,花魁與他更無任何可能的交集。
蕭晗燁知道了。
我強撐起精神,拿著令牌回了自己的院子。不過一個時辰後,二妹妹便來還了令牌。
她說謝謝姐,以及雖然姐夫不知道,也得謝謝姐夫。
我說不客氣,姐姐會向你姐夫轉達的。
凌成舒踩著梯子爬上牆頭走了。
我又一次去了書房。
正要把令牌放回原位時,屏風後卻驀地響起了一道聲音。
「用完了?」
我僵住了。
書房裡沒點燭火,蕭晗燁穿了一身墨色常服,背影幾乎融在了深沉的黑暗裡。
隻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,對著我淡淡道:
「用完了便還我吧。」
18
蕭晗燁當真不愧是全京城情緒最穩定的人。
這般盛怒之下,竟還是神色如常,仿佛我拿的不過是一支筆洗。
我垂下眼,柔弱地把令牌放到了他手上。
他頗有興味地笑了一聲,轉而用指節撫了下我的臉頰:
「又演上了?」
那道微涼的溫度徹底將我定在了原地。
縱然在外時我們成天痴纏繾锩,你儂我儂,宴會上他給我斟酒,我給他布菜。
但這的的確確是我與他在私下裡,第一次肢體接觸。
一片空白之中,我聽見了耳畔的低語:
「謊話說了這麼久,很辛苦吧。
「那封信裡的內容,你知道多少?」
我知道此時再多辯解也無益,幹脆破罐破摔道:「都知道。」
他嗯了一聲,又闲適地說:「丞相拿你做棋子,可你們姐妹關系倒是很好,看來外頭那些是謠傳。」
我幹笑了一下,微不可見地向後縮了一點:「也還好。」
蕭晗燁這會兒卻有些遲疑了:「你在……害怕?」
我:「有嗎?沒有啊。」
我當然怕得要S。
19
我與蕭晗燁這三個月始終相敬如賓。
除了我害他一次以外,目前算得上互不侵犯。
可他對我的一切容忍,隻因我是丞相的女兒,再不受寵,血脈上也連著親。
如今他卻已經知道,哪怕我此刻便從世上消失,丞相也不會有任何反應。
我不過是個可以舍棄的、安插在他身邊的線人。
S了隨時有人頂替,活著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。
還會偷他的令牌。
太子已經倒了。他奪嫡成功,日後登基做了皇帝,還能有我的活路嗎?
蕭晗燁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神色,似乎想說些什麼。
那雙眼睛幽深得叫我發寒。
像是藏了千萬般隱秘,短短一瞬的晦暗後,卻又恢復了平靜。
他最終隻說:「早些歇息吧,阿雲。」
我顫了顫眼睫,回了聲是。
20
回了寢殿,我立刻開始收拾錢財。
我挑了些樣式尋常的首飾,又翻出了過去一個月問蕭晗燁要來的銀票,在子時跑去了後院。
王府這一個月來都是我打理,地形我早已摸得清清楚楚。
侍衛在子時交班。上半夜的那幾個比較懶,每次提前半刻便開始往值房走。
趁著下半夜的還沒來,我自己扛了梯子,往院牆下一放,幾下就爬到了牆頭。
逃離京城的路線我早已規劃過多次。鳳祥閣的掌櫃始終替我備著兩匹快馬,天亮時便能到郊外的田莊。
娘,二妹妹,我在心裡說,我是孬種。我不爭了,我們走。
我正要轉身取梯子,卻聽見那個索命般的聲音又一次響了,冷得像是琉璃瓦上的寒露。
蕭晗燁站在我的院子外,慵懶地靠著門:「當真這麼害怕?」
我張了張嘴,沒發出半個音節。
他自顧自地走近了,朝我伸出手,另一隻手扶住了梯子:
「下來時仔細些,別摔了。」
我隻覺得自己荒唐得好笑,輕聲道:「我竟不知道,自己值得那麼多暗衛盯著。」
蕭晗燁笑了笑:「你比旁人金貴,自然是值得的,但並沒有。
「是我方才來棲雲宮,見你不在,才出來尋的。」
我看了看天上透亮的銀河:「二殿下,已經過了子時。」
蕭晗燁:「如今若是你還願意,晚上……也可共處一室。先前是有些疑心和顧慮,才避著阿雲。」
他補充了一句:「京城這幾日太亂,別出門了。」
他這會兒說什麼我都應。
進了棲雲宮,蕭晗燁坐在平日裡用膳的臺子邊,一層一層地,打開了我收拾的包裹。
接著將那厚厚一沓銀票放回了我的妝奁裡。
又把金釵玉飾一件件地歸了類。
他背對著我,側臉被昏黃的燭火印上了幾分暖意。
我揉著衣袖,開口道:「二殿下,你看到了,我不是什麼丞相千金,配不上殿下厚愛。」
他輕輕一笑,音色裡多了幾分晦澀:
「若我說,我也是個假皇子呢?」
21
霎時間,我像是被冰水澆透了全身,又驚又寒。
蕭晗燁的語氣毫無波瀾:「十二歲那年,我無意間進了母妃寢宮,撞見了她與……」
他捏了捏眉心:「罷了,我隻是想告訴你,真與假又如何?
「京城原本就是一池黑墨,你我二人浸染其中,沒有什麼配不配的。」
於是我問他,這般要緊的秘密,叫我知道了不要緊嗎?
蕭晗燁隻是說:「阿雲,我知道你很聰明的。別怕。」
……這又究竟是信任,還是隱晦的威脅?
我觀察著他神情的每一絲變化。
恍然間,心口漸漸地回了溫,竟壓住了紛亂的思緒,讓我重新有了應對一切的能力。
我眨了眨眼,笑著握住了他的手腕:「蕭晗燁,我如今有什麼好怕的。
「你既已知道了我的底細,卻還願意託付,我便定不負你。
「更何況,」我朝那妝奁點了點,「你待我這麼大方,我還有些舍不得呢。」
他驚喜得有些不敢置信:「當真?」
當然不真,我在心裡說。
可我逃不出這一池黑墨的樊籠,便該做隻讓人安心的籠中雀。
而全然的信任之下,那道金絲纏繞的籠門,總有打開的時機。
22
二妹妹啟程去寧古塔那日,我沒能去送。
蕭晗燁說她那位夫君治水不力,淹了皇陵,犯的是S罪。
凌季豐不允他與二妹妹和離,稱二妹妹誓要生S相隨,求陛下成全。
蕭晗燁叫我放心,說他去求陛下改成了流放。
後來我才知道,發往中書省的旨意原本寫的是嶺南。
可寧貴妃找陛下哭了一陣,說太後託夢,先祖震怒,不可從輕發落。
陛下便召集宗室至太廟祭祖,由二殿下司祭。
蕭晗燁站在圜丘壇中央,念出了那道申斥太子的聖旨。
「……東宮失德,工部主事程央治水不利,以至先祖受擾,愧不可言。
「茲罷黜程央工部主事之位,程氏夫婦流放……」
他停頓了片刻,有些不忍地朝我看了一眼,卻還是念了下去。
「寧古塔。」
我聽見那三個字時便站不穩了。
身邊有人一把撐住了我,低聲而急促地說:「雲側妃,你在太廟。」
我勉強穩住了身形,眼前仍是昏黑一片,什麼都看不清。
隻靠著這句告誡積攢起力氣,緩緩地平復了呼吸。
23
過了不知多久,我才意識到,身邊人是太子妃。
我輕輕地道了句謝。
太子妃並不回應,神色平靜,仍是無可挑剔的儀態。
眨眼間卻落下了一滴晶瑩的淚。
但也僅此一滴而已。
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太子正面色蒼白地跪在玉階下請罪。
他說二弟賢能,自請廢黜太子之位,去渭水邊守陵,以求先祖原諒。
皇帝仍是不允,隻命他回府思過,無詔不得出。
明眼人卻都知曉,太子這是永無翻身之日了。
我熬完那場漫長的祭典,回了府,拿上妝奁裡的所有銀票就去了程家。
二妹妹仍是一副萬事不愁的樣子,每天忙得腳不沾地。
我問她要什麼,她隻問我田莊裡有沒有鵝。
我說你要多少有多少。
她啟程那日,貴妃召我進宮。
我對著傳旨的太監說:「不去。」
蕭晗燁那幾天一直沒來找我,這會兒卻突然出現了。
他對著傳旨的太監說:「她不去。」
可緊隨其後的竟是御前太監。
皇帝晉了我為二皇子正妃。
聖旨已下,我要即刻入宮謝恩,容不得半點怠慢。
抬眸時,我已是滿眼欣喜:「謝陛下恩典,臣妾銘感五內,定當盡心侍奉。」
蕭晗燁似乎想說些什麼,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,隻默默地執起我的手,扶我起了身。
二妹妹出城那會兒,我在太和殿前接了皇妃金冊,與蕭晗燁一同拜了宗廟。
禮成後,他猶疑地看著我無可挑剔的儀態與笑容,輕輕喚了聲「阿雲」。
他對我說抱歉,又說凌二姑娘會沒事的。
我實在開不了口,沉默地走在他身後,不發一言。
回到寢殿後,我說自己要歇息了,請他離開,話音還未落卻已覺出了臉頰的湿意。
蕭晗燁立刻想要上前,可又有些不敢碰我,指尖停在離我眼睫半寸遠的位置,顫了顫。
於是我握住他的手腕,填滿了那最後半寸的距離。
「蕭晗燁,」我垂眼道,「我隻有你了。」
他極輕地嘆了一聲,小心翼翼地將我擁入了懷裡。
他說:「阿雲,我定不負你。」
24
那日之後,我在京城的罵名上升到了頂峰。
我知道自己對得起良心,從來不懼人言。可妙音閣的那份榜單裡,再也沒出現過我和我娘的名字。
我猜想,是他們認為我遲早要做皇後,不敢寫了。
皇帝的身子江河日下,蕭晗燁接手的政務便也越來越多,可他待在棲雲殿的時日卻也越來越長。
我簡直不知他是哪裡來的精力,念在自己反正闲來無事,陪他便陪吧。
他寫公文時我就看話本,有時一夜也不說一句話,偶爾剝幾顆葡萄遞到他嘴邊。他側過頭含住,眼睛仍落在文案上,唇瓣卻能精準地觸及我的指尖。
我每到此時總是耳根發燙地縮回去,試圖重新將心思放回話本上。
蕭晗燁就會擱了筆,靠過來,用他那隻修長的手壓住我的書頁,順便欣賞兩頁話本裡的情節。
「皇女殿下美得叫這滿園桃花都失色,」他念,「可待那桃花謝了,從此你我便是……陌路。」
他挑眉對著我笑道:「殿下喜歡桃花?臣去為殿下折來可好?」
我伸手就去捂他的嘴:「二殿下,叫人聽了去,你可就沒有王妃了!」
「那阿雲喜歡什麼花?」
我想了片刻,說梨花。
「書房外不就有三株開著麼,這太容易了些。」
我說:「是啊,你在院子裡折花就好,可別哪天路過誰家小姐院牆,要去贈她一枝春了。」
蕭晗燁促狹地笑起來,說自己隻會辣手摧花,想來是贈不了春的。
我告訴他,其實隻是因為我愛吃梨,不愛吃桃。
25
第二日,我在那些梨樹下見到了一個秋千。
蕭晗燁隱晦而矜持地告訴我,那秋千是他親手扎的。
我立刻從秋千上跳了下來。
他惱道:「凌雲溪!我自己試過,摔不著你!」
於是我拽住他的衣袖,拉著他一起坐到了秋千上。
秋千繩啪一下斷了。
身下剎那間一空,回過神時,我已經跌在了一個算不得溫暖的懷抱裡。
梨樹被帶得晃了兩下,花瓣簌簌地飄下來,落了我們滿身。
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定定地瞧著我。
下一刻,他俯下身,拾起了我發梢上的粉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