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暖 第4章
他說,這是阿珊哥哥安排的。
我不明白他一個小醫徒,怎麼能安排這安排那。
我問殷太醫他在哪兒,殷太醫還是隻說:「他……忙呢。」
第二天一早,盧妃娘娘便讓我們換上素白的衣裳,隨她往靈堂去。
聽說柳妃娘娘近來眼看身子大好,卻在前夜忽發惡疾,不治而亡。
皇上急悲攻心,在靈前慟哭暈倒,中了風。
倒是那位因為族人貪墨賑災糧,被禁足宮中的謝皇後娘娘。
因禍得福,出了禁宮,重掌鳳印。
一路上,到處都是禁衛官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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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森森、黑壓壓的,像是要把偌大的皇宮包成個鐵桶。
進靈堂前,盧妃娘娘囑咐我們。
「不該看的別看,不該問的別問。」
我老老實實地聽話,低眉頷首,小心謹慎。
入了靈堂,才發ŧű̂⁽現,披麻戴孝的隻有寥寥數人。更多的,是執劍披甲的軍士。
他們的目光跟手裡的劍一樣冷硬,全都落在一個人身上。
那人全身素白,頭戴孝巾,端端正正地跪於靈前。
旁邊,站著個橫眉豎眼將軍模樣的人,臉上沒有悲色,隻有厲色,不鹹不淡道:
「太子殿下,近來朝中不太平,太傅喬聞一黨煽亂惑眾,剛剛伏誅。皇後娘娘憂慮您的安危,特遣臣來貼身護衛。您孝也盡了,靈也守了,該回東宮了。」
「皇後娘娘思慮甚密,謝將軍雷霆手段。皇甫珊,謝過了。」
清冷孤傲的聲音,有些低啞,但好生熟悉。
黑甲寒鐵簇著這一襲素白走過我的面前時,我忍不住抬眸偷瞧了一眼。
隻一眼,便對上了那雙熟悉的眸子。
如星的眼眸,往日光彩不在,隻剩滿目的腥紅與悲愴。
我霎時全身僵住,愣在當場。
我的阿珊哥哥。
是當朝太子——皇甫珊。
16
「哪宮的婢子,活膩了?」
謝將軍厲聲呵斥,一把長劍眼看就要朝著我的脖頸劈下去。
周圍驚起一片低呼,片刻後,劍卻未落在我身上。
「謝將軍!」
太子殿下橫手握刃,明晃晃的刀鋒被阻在半空,動不得半分。
「三千太學生血染明理堂不夠。」
「如今還想血濺靈堂不成!」
他直視眼前的屠夫,目光如炬,一字一句都帶著滴血的恨意。
謝將軍露了怯,卻又不甘心一般緊握劍柄,同他僵持。
盧妃娘娘見狀,連忙開口為我求情。
「這婢子剛剛入宮,鄉野丫頭,尚不懂得宮中規矩,我回去必嚴加管教。謝將軍威名赫赫,胸襟廣闊,還望將軍寬恕於她。」
謝將軍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盯在盧妃娘娘身上,半晌,施施然收了劍。
「罷了,不過是窮山惡水裡出來的一界刁民而已,本將軍饒她一命。」
「窮山惡水?」太子殿下悽然冷笑一聲,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在對我說:
「人心勝卻山川險,此處才是惡地。」
言罷,他沒再看我一眼,轉身走出靈堂。
清冷的背影,像一葉孤舟,寂然漸遠。
17
一場宮變,無聲無息落下了帷幕。
柳妃娘娘草草的喪儀過後,宮人們又各自忙碌起來。
除了病中不能上朝的皇上。
除了禁中不見蹤跡的太子。
除了明理堂洗了三天三夜也洗不淨的血痕。
除了察後無罪,榮歸故裡的謝氏族人謝老爺。
一切如常。
爹娘又給我來信了。
這次,是盧妃娘娘幫我念的。
信裡說。
剛還回來的地,還沒等到春耕,又被謝家搶回去了。
村裡被抓走了好多人,都是從前出面作證謝老爺罪狀的。
我爹也被抓了,娘把好不容易攢下的銀錢全給了縣官,才把人從大牢裡弄回來,但爹的一條腿卻折了。
我一邊聽,一邊急得眼淚直往下掉。
盧妃娘娘不耐煩地把信塞回我手裡,「哭什麼哭?」
「有這功夫哭,不如省省力氣。將來有機會出宮回了老家,才有力氣幫你爹娘幹活兒。」
「煩S了。罰你今晚多吃一碗飯,一粒米都不許剩!」
人人都說盧妃娘娘是個冷面冷心的冰美人。
但其實,她面冷,心可不冷。
她出身官宦之家,卻沒半點官家小姐的脾性。
白天冷著臉,但能與下人吃一樣的飯,從不挑剔;
夜裡冷著臉,也喜歡聽小宮女們講的民間話本,聽得津津有味。
謝皇後不喜歡她,她在宮裡的日子便不好過,但她從不自憐自艾。
沒菜,便領著我們一幫小宮女、小太監,一起翻了花圃改種菜;
沒肉,就找人從宮外送進來幾隻小雞仔,在院子裡放養。
謝皇後的貼身嬤嬤從玉芙宮門前路過,大聲揶揄她上不得臺面,把宮殿作賤成菜市口。
她不搭理,依然冷著臉,將一盆洗地水往外潑了個天女散花。
氣得惡婦一邊擦著臉,一邊罵罵咧咧走了。
阿燕來送衣裳時,很是擔心,拉著我的手問:
「盧妃娘娘從來不笑,你不害怕嗎?」
我搖搖頭。
其實,盧妃娘娘會笑呢。
每次她犯頭疼的時候,殷太醫都會來為她看診。
隔著簾子,兩人都默然不語。
隻偶爾,她看向搭在腕上的那隻手時,嘴角會不自覺掠起個淺淡的笑。
不是開心,也不是歡喜。
倒像是……遺憾。
18
日子一天一天地過。
才換了夏衣,不知不覺,又添上了冬衣。
今年除夕,格外冷。
太極殿外依舊要放火樹,我卻再沒去年的那般勃勃興致。
因為我知道,金碧輝煌的望景臺上,不會見到那個曾在月下向我走來的身影。
現如今,前朝謝將軍攝政,後宮謝皇後執掌。
太醫院的湯藥一日一日往皇帝寢宮裡送著,陛下的身子卻不見好轉。
曾經熱鬧非凡的東宮,大門緊閉,無人敢問。
為了擺脫謝將軍色心不S的糾纏,盧妃娘娘自請入昭覺寺,伴青燈古佛,為皇上祈福。
年後,我就要隨她一同出宮入寺了。
我又偷偷跑去了那條無人問津的小花徑。
這次,不為去太醫院。隻為站在路的盡頭,遙望東宮。
這是我能走到的,離阿珊哥哥最近的地方。
從前離家,我不傷心。因為我總會有回去的一天。
如今離宮,我卻有些難過。
當日靈堂之上匆匆一別,怕是從此沒有再見的一日。
遠處的宮殿黑黢黢的,沒有一絲年節的喜氣。
我朝著那個方向,遙遙地磕了個頭。
救命的情,此生不忘。報恩的心,隻有來世再償了。
夜空裡,火樹驟然綻開,比去年更盛大。
不知道此刻,阿珊哥哥是不是也和我一樣,在看著同一片天空。
19
離宮那日,大家忙著把物什往馬車上搬。
殷太醫也來送行。
他往盧妃娘娘手裡塞了一大包專門調配的治頭疼的藥材。
一人道「多謝」,一人說「保重」,便又是相顧無言。
小太監抱了盆院裡的君子蘭,跑來問娘娘要不要帶走。
我攔住他,抱過花,不許他去打擾。
我想,哪怕隻能相顧無言,對他們來說也是珍貴的時刻。
不料,這份珍貴下一刻便被打斷。
太醫院的醫徒急匆匆狂奔而來。
「殷太醫,不好了!」
「東宮、東宮……」
「太子殿下,瘋了!」
一聲脆響,驚動眾人。
我怔了片刻,才發現手裡的花盆,不知何時墜了地。
溫潤的白瓷,破碎成無數片,迸濺開來。
獨剩一株孤傲的君子蘭,孤零零地躺在四散的濁泥裡。
20
玉芙宮走得幹幹淨淨。
盧妃娘娘領著大家往西,去了昭覺寺。
我獨自一人往東,入了人厭鬼嫌的東宮。
大家都說,太子得了失心瘋。
見物便砍,砍得寢殿七零八落。
見人便S,S得東宮雞犬不留。
連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貼身護衛,都被砍得幾乎丟了半條命。
那護衛拼S抵抗,甚至亂中割了太子一刀,才得以衝出宮門,撿回一條命來。
現下,除了嚴守在門外的侍衛,再沒人敢進踏進那「鬼門關」半步。
殷太醫前腳剛匆匆離開,我便跪在地上,求盧妃娘娘讓我去東宮。
盧妃娘娘斥問我。
「你知不知道,離了這座宮城,不肖兩三年我便可放你回鄉?」
「你去他身邊又能做什麼?不過短短十來日的相識,在這宮裡,他幫過的人多去了,你以為他還會記得你嗎?」
我不求他能記得我。
我隻知道,滴水之恩,湧泉相報。更何況是救命的恩情呢。
盧妃娘娘為我好,不肯放我。
我執拗地跪在馬車前,頭磕了一個又一個。
想起過去在浣衣局大通鋪的闲聊夜話。
阿燕說,誰要是能讓她去東宮當差,她能磕一百個響頭。
一句戲言,不想在我身上成了真。如今,別說一百個,就是一千個、一萬個,我也是磕得的。
盧妃娘娘沒讓我磕一百個頭。
她攔住我,生氣地往我手裡塞了一袋銀錢,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。
跪別了娘娘,坐在空蕩蕩的玉芙宮裡,我仔細數出一部分錢。
先去找管庫的太監換了些炭火,又去御膳房找幫廚的僕婦換了些吃食。
當夜便去了東宮。
21
夜裡,天很黑。
東宮,比夜還要黑。
背後的宮門緩緩關上,灌起的冷風吹得我打了個寒戰。
我壯著膽子往前走,才發現,大家說的「雞犬不留」,是真正的雞犬不留。
一路上,不是看到倒在路旁的S狗,就是踩到扔在路上的S鳥。
最可怕的,是從殿前階梯上蜿蜒而下的長長血跡,像一條毒蛇往外吐著信子。
順階而上,進了宮中。
殿內空蕩蕩、靜悄悄,沒有一點活氣,隻有陣陣腥腐的血腥氣味撲鼻而來。
一個沒留心,我踢到個什麼東西,猛地跌倒。
痛得轉頭時,正對上一張慘白臉龐上的空洞眼睛。
是個S人!
是個我認得的S人!——從前柳妃娘娘宮裡的貼身嬤嬤。
恐懼直衝頭頂,驚懼的呼聲幾乎破喉而出,又被陡然貼在脖頸上的一柄寒劍給嚇了回去。
身後的黑暗裡,幽幽走出個影子。
腳步虛浮,步態踉跄,蓬發覆面,血汙滿身。像剛從十八層地獄裡爬出來的兇邪惡鬼。
「又來一個。」惡鬼嘶啞著嗓子,陰森森地冷笑,「蚊蠅鼠蟑,魑魅魍魎,怎麼S不完呢?」
「你也是來害我的?這次又是什麼把戲?毒藥?匕首?還是繩子?」
利劍越逼越近,我感覺到鋒刃劃破皮膚的一絲刺痛。
惡鬼也越靠越前,滿臉的汙糟血痂後,是一雙癲狂迷亂的眼。
那雙眼睛!
「阿珊哥哥!」我驚喊出聲。
劍鋒卻仍凌厲劈來,他厲聲道:「去S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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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
劍沒割斷我的喉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