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蝴蝶花 第1章
我十歲這年,爸媽離婚了。
爸娶了有錢的大姐。
媽收下人家送的房子,開心地搬去了鎮上。
新兒媳上門拜見公婆,嫌我礙眼,撺掇著送人。
爸說:「這事得爹做主。」
他爹卻連頭都不抬,忙著給生病的幹妹妹熬魚湯。
奶奶說:「她生下來就是我帶的,以後還歸我。
「誰也別多說一句屁話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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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奶奶大名吳桂蘭,是莊上出了名的厲害女人。
八歲時,全家S光,她成了孤兒,餓得不行,捧著碗去地主家門口要飯。
人家不給,嘲笑道:「一個小姑娘,臉皮這麼厚。」
我奶奶說:「你是人,我也是人,你吃飯,我也要吃飯。」
人家說不過她,把門關了。
後來,地主家的孩子用草繩綁著一隻大山芋,在門前拖著玩。
玩膩了,隨手一丟。
我奶奶拽著繩頭就走。
快走幾步,用勁一收,大山芋就到她的懷裡了。
如此這般,S皮賴臉,她活下來了。
長到十六歲,有人說親,是北邊一戶人家,寡婦帶著個獨生兒子過活。
我奶奶獨自走一天的路,過去看看情況。
那莊上山芋棒頭種得多。
談到這裡,奶奶總會笑笑:「我倒是愛吃山芋,吃一輩子也可以。」
我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,催促她講下去。
寡婦很和善,留她住,還把新棉被給她睡。
兒子生得清秀腼腆,出來進去,不敢看這小客人。
可是特意起大早去集上買回一塊豆腐,不聲不響地放在鍋臺上。
奶奶很坦然地說:「他喜歡我。我知道。」
本來事情很順當的。
偏偏大姨奶奶不同意,嫌太遠,對著妹妹哭。
奶奶嘆氣:「我沒辦法,那時候還小,隻有這一個姐姐,還能不聽她的話嗎?」
我也覺得很可惜,很虧。
低下頭想想,安慰道:「奶奶,如果你嫁給了那個爺爺,就沒有我這個小孫女了。」
從小我奶奶把我看得很寶貝。
我也因此把自己看得很有分量。
她摸摸我的頭,繼續講下去。
後來,聽了姐姐的話,嫁到近處的盧家,也是寡婦帶著兒子,隻是多一個小姑。
夏天熱,小姑貪涼睡在床底,很快生了病,S掉了。
奶奶說,那年頭S個孩子稀松平常。
「你老太生過八個呢,S得就剩你爺爺一個。」
十六歲的奶奶和二十二歲的爺爺結了婚。
他們根本看不對眼。
生產大隊下地勞動,爺爺特地舉手,要求不跟吳桂蘭一組。
隊長氣笑了:「盧九德,你還真好笑呢。」
「不跟自己的媳婦一組,難不成跟別人的媳婦一組?」
兩人天天打架。
奶奶說:「你爺爺鬼得很,打不過就薅頭發。」
一把薅過去,奶奶頭皮很痛,就落下風了。
她氣得剪了辮子,從此頭發留得極短,像個男的。
打了六年架,他們始終沒有孩子。
老太急得滿嘴起泡,怕絕後,不敢再陰陽怪氣地擠對兒媳了。
農忙時,也肯替兒媳順手洗一件衣服了。
她早該這樣做——兒媳能掙甲等的工分,頂得上一個強壯的男人。
終於,奶奶懷上了我爸。
臨產前,赤腳醫生說胎位不正。
奶奶就照他說的,每天趴一會兒,胎兒轉過來了,最後平安生下。
得了大孫,莊上的人老遠就向我老太道喜——她在家是個惡婆婆,在外頭可是熱心腸,很得人心的。
老太染了紅雞蛋四處送。
小夫妻不再打架,隻是吵。
屁大一點事,都可以吵得翻天覆地。
2
我的爸爸,盧大為,從小是個慣寶寶,他奶奶的心頭肉。
人長得眉清目秀,一如其父。
據說天資聰穎,小學畢業時是全校第一。
然而初中開始逃學,最終中學勉強混了畢業。
趁著剛畢業,沒工作也可說成尚在安排,家裡緊鑼密鼓給他定親,定下王莊一個王姑娘。
三年後,聘禮已下,婚期在即。
我爸帶著王姑娘上街買東西,一路聽見人指點:「這小伙子生得不錯,姑娘長得就一般了。不般配。」
盧大為當即就有些不自在。
幾天後,奶奶安排他推著自行車給未來嶽丈家送袋糧食。
盧大為去了。
王姑娘家裡沒人,她獨自在門口洗衣服。
聽見人過來,隻偏偏頭叫他把東西放下,便繼續埋頭洗衣。
盧大為站了片刻,轉頭就走。
回到家,堅決要退婚。
老太一味地心疼孫子。
大孫子既然不樂意,她就支持退婚。
婚到底是退了。
耽誤王姑娘三年,連東西帶錢,價值四千多的聘禮沒臉要回。
我奶奶隻心疼送去的兩床新棉花被。
「被子裡的棉花,是我去白馬湖農場揀的。
「棉花收過了,上了凍,有些沒開出來,人家不要了。從天亮一直揀到天黑。
「你大姨奶奶離得近,揀得多,偷偷給我塞了好些。
「哪裡顧得上吃飯,餓著肚子出去,揀一天,餓著肚子回來。又不像現在有餅幹。你大姨奶奶喊我去家裡吃飯,我不去。我姐姐那婆婆、那男人,呵!比我的還不如。」
我好奇地問,王姑娘後來怎樣?
奶奶說,王姑娘之後嫁得倒是很如意,夫家比我們家條件好。
她看著我,忽然說:「你也不算美人,和你媽不能比。
「可是要我說,女孩子生得漂亮也不是好事。
「要緊的是自己心裡有打算。」
時年八歲的我,很贊成這一觀點。
王阿姨不漂亮,沒和我爸結成婚。
我媽沈琴就慘了。
太漂亮,相親時被我爸一眼看中,歡天喜地,非她不娶。
娶回來沒多久,新鮮勁頭就過去了。
傳言他和姑奶奶家的小兒媳,我的表嬸,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。
我媽高挑白淨,瓜子臉,柳葉眉。
表嬸卻黑而矮,隻是眉眼描得濃,還愛搽點香水。
不過她也不是傳言中我爸唯一的情人。
我媽沒心沒肺,隻曉得在攤子上赊賬買瓜子蘋果,搭車進城闲逛。
偶爾給我也帶一條花裙子。
人家背後都笑她腦子少根筋。
我卻想,這樣也好。
比那些男人出軌,自己就上吊喝藥跳河的強。
有媽總好過沒媽。
3
有一年,爸帶了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回來。
他說是朋友,生意場上認識的。
老家太遠,來我家過個年。
女孩管我媽叫阿姨,管我叫妹妹。
管我爸,她叫大哥!
腦子絕對有問題。
能把她領回來,我爸的腦子也正常不到哪裡去。
爺爺作為一家之主,本該站出來仗義執言。
可他對此渾不在意,整天心心念念著小莊上寡居的幹妹妹。
家裡難得做一次紅燒肉,他都要揀軟爛的,遞去給她吃。
老太已去世了,沒人管得著他。
奶奶一聲不響,發動莊上一幫姐妹四處打聽,總算摸清了女孩的底細。
女孩的老家是夠遠的,開三輪摩託車要開上一個鍾頭。
爹S了,娘改嫁了,沒人管她。
她才十七歲!
奶奶搖頭,嘆氣道:「真造孽!」
她牽著我的手,打算走路過去報信。
三奶奶說:「我男人有個表姐嫁在那莊上。」
她把我奶奶領到電話機跟前,掀開帕子,說:「喏,號碼就寫在這張煙殼子上。」
三奶奶家裡是第一個裝電話的。
她的兒子,大軍叔叔,十八歲跟著姐夫去南京城打工,頭一次回來就給家裡裝了電話。
三奶奶每天把電話機擦得锃亮,自己卻從沒打過。
她不識字。
我奶奶上過掃盲班,能背全篇的《紀念白求恩》,當即撥了電話。
後來,女孩的大伯僱了輛馬自達,突突突開到我家,一聲不吭把她帶走了。
這是我爸做過的,最荒唐的事。
兩年後,我十歲。
爸認識了北方來此地做生意的大姐阿芬。
阿芬紅唇大波浪,打扮得像牆上海報裡的港星陳寶蓮。
她叫我爸回家離婚。
我媽說:「離了婚叫我去哪裡?爸媽S了,嫂子們又不大喜歡我。」
我爸一聽有理,跑去跟大姐匯報情況。
大姐手一揮:「好辦!」
那年月房子還不太貴,她在鎮上買了一間二層樓房,跟我媽說,二樓住人,一樓可以租給別人,也可以自己做點小生意。
若是沒有進貨渠道,就找她。
我媽想了想,同意了。
她本來就愛往鎮上跑,愛湊熱鬧。
沈琴收拾了東西,把混在裡面的幾件我的衣裳丟在奶奶床上,喊了聲:「媽,我走了。」
然後就走了。
我站在院心瞪眼看著,她卻沒朝我看一眼。
阿芬接下來又想把我送人。
理由很充分。
等她以後自己有了孩子,不想孩子因為同父異母的姐姐自卑。
她聯系了一對商人夫婦,患有治不好的不孕症,領養我以後,決不會再生出親生的。
爸說:「這得跟我爹商量啊。」
他爹蹲在鍋膛前燒火,時不時跳出來掀開鍋蓋,看魚湯煮得夠不夠白。
總之無意摻和小一輩的事。
我奶奶冷冷地道:「她生下來就是我帶的,以後還歸我。
「誰也別多說一句屁話。」
阿芬噎住了。
她冷笑一聲:「媽這是要跟我們分家?」
奶奶說:「你想分,就分吧。」
阿芬道:「那,以後這孩子的學費也別找我們要。」
奶奶點點頭。
阿芬看著我,說:「小孩,你自己怎麼想?你也有十歲了。鄉下日子苦哇。」
我抓著奶奶的衣襟,大聲說:「跟奶奶!」
她挑了挑眉,道:「不準叫我媽。」
我馬上說:「好的,阿姨。」
盧大為忽然有些不忍心似的,伸手來摸我的頭發。
一邊笑道:「芳芳是不是長高了?」
我一偏腦袋,閃開了,背著手,站得遠遠的。
4
再婚那天,盧大為像新娘子一樣,被阿姨從我家接到她家。
人們說,看這架勢,以後生了孩子也不會姓盧。
盧芳芳又是個丫頭。
這一戶算是斷子絕孫了。
有個本家老太爺最有責任心,得知消息,拄著拐杖顛顛地趕到我家。
他在院心站住腳,破口大罵。
「吳桂蘭,這都是你的責任!
「以後到了地下,你有什麼臉見盧家祖宗,有什麼臉見公婆!」
奶奶本來在長桌邊織毛衣,陪著我寫作業。
聽見罵聲,她說:「芳芳,把作業收好,書包拿上。」
她也隨手把毛線團往布兜子裡一塞。
我倆提著各自的東西走出大門。
奶奶「咔噠」把門鎖上,然後牽著我的手徑直走開。
一路向南,走到三奶奶家,我仍然趴在長桌上寫作業。
中午,三奶奶做了一大鍋鹹肉烀菜飯,就著紅辣椒醬,香得很。
吃過飯,我們在檐下曬太陽,看見一大幫人呼啦啦往北跑。
芹奶奶趕來報信。
她說,聽人家講,我們前腳剛走,後腳老太爺瞪著眼顫顫罵了兩句,怔了一會兒,猛地往地上一栽,兩眼翻白,牙關緊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