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暖 第2章
6
可惜。
我到底沒能去看火樹、領賞錢、瞧太子。
因為我倒了大楣……得罪了中宮的那位皇後娘娘。
除夕幾日前,錦繡姑姑染了風寒。
因為我活兒幹得最好,她便把平日隻能由她經手的皇後娘娘的衣裳,派給我洗。
姑姑囑咐我。
「皇後娘娘是宮裡最金貴的人,她的衣裳,自然也是最金貴的衣裳。」
「好料子嬌氣,不能用搗衣杵,隻許用手細細揉搓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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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裡衣、裙裾、大氅,各有各的洗法……」
我聽得仔細,一一記下。
衣裳從天亮洗到天黑,半點不敢怠慢。
錦繡姑姑待我好,我可不能拖她後腿。
衣裳晾幹送回那日,姑姑說我活兒幹得漂亮,晚飯要給我加菜。可還沒等到放飯的時辰,皇後娘娘宮裡便來了人。
衣著光鮮的老嬤嬤一抬手便給了錦繡姑姑一耳光。
「不知好歹的東西,皇後娘娘的差事你們也敢偷懶耍滑?」
正在洗衣裳的小姐妹們嚇得跪了一地,瑟瑟發抖。
我怕錦繡姑姑再挨打,連忙出聲辯說:
「回嬤嬤的話,衣裳是奴婢洗的,奴婢絕沒有偷懶耍滑。」
下一個耳光落在我的臉上。
巴掌剛落下,臉便脹起,火辣辣地疼。
「輪得到你個下賤蹄子說話?」
「還敢嘴硬狡辯,我問你,皇後娘娘的衣裳為什麼沒有薰香?」
我愣住了。
從沒聽說過什麼薰香。
錦繡姑姑也愣住了。
她卻好像知道是什麼薰香。
我瞧見姑姑的臉色越來越慘白,眼神越來越躲閃。
最後,她往我這邊指了指,說:
「是這丫頭辦事不力,給她仔仔細細說過的話,大抵是忘了。」
她沒跟我說過!
我扭頭看她,想問問為什麼說謊?她卻不敢看我一眼。隻把頭埋在地上,身子抖個不停。
到頭來,這個錯我還是認了。
不為別的,隻因為錦繡姑姑是帶我出草頭村的人。
她的恩,我得還。
我和錦繡姑姑都被罰了。
她因監管不力,被去了掌事的職,降作尋常洗衣婦。
我因偷懶耍滑,被賞了二十個耳光,罰洗全宮的衣裳。
數九寒天,水比尋常更冷,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。
好不容易洗完一批,雪落下來,化在水裡。
新來的掌事姑姑說:「雪不幹淨,衣裳重洗。」
阿燕和一幫小姐妹想來幫我,全都被掌事姑姑喝斥了回去。
「主子的罰也是賞,以為誰都可以領呢?」
就這樣。
雪下了一天又一天,衣裳洗了一遍又一遍。
直到第四日,雪終於停了。
我也暈倒在了洗衣池旁。
7
我是冷得暈過去的,卻是熱得醒過來的。
睜開眼時,阿燕正拉著我的手,哭得要S要活。
我想笑話她哭得醜,嗓子卻啞得說不出話,胳膊軟得挪不了半分。
阿燕給掌事姑姑磕頭,哭求道:「姑姑,求求您了,給阿暖請個大夫吧,這樣下去她會S的。」
姑姑說:
「皇後娘娘菩薩心腸,沒要她命已是大發慈悲。」
「老天下雪,那是天罰,S不S都是她的造化。」
造化?
我迷迷糊糊想起,飢荒那年,有小孩兒餓倒在謝家朱紅的大門前。
小孩兒爹娘也是跪著哭求謝家施舍點剩飯。
謝老爺說:
「開倉賣糧,已是我謝家大發慈悲。」
「老天鬧災,那是天意,活不活都是他個人的造化。」
真是巧了。
皇後娘娘好像也姓謝呢……
高熱褪去,我突然又開始遍體生寒。
掌事姑姑甩甩手走了。
她趕著去太極殿看火樹、領賞錢。
原來,今天是除夕。
小姐妹們都被她趕了出去,說是大過年的不許沾我的晦氣。
阿燕被拖出去前又給我加了床她的褥子。
可我還是冷得發抖,我覺得我好像要S了。
今晚沒有月亮,隻有一望無際的黑。等S時,小窗外的漆黑夜空裡驟然閃過一點火紅的光亮。
接著,一點,又一點,滿滿的火光把天都染紅了。
真好看,比我以前在村裡小山頂上看過的星星還要好看。
一股強烈的酸楚在心中泛起,我想家了。
想娘做的菜根湯、想爹炒的南瓜子、想小妹給我摘的野漿果。
我還想……活著!
對!
我要活著!
我是草頭村姚老三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長女姚阿暖!
我爹娘小妹還等著我回家。
我不要S!
我要活著!
8
除夕夜的皇宮,跟我想的不一樣。
許是大家都去了太極殿,到處都冷冷清清的。
我頭重腳輕,一步三晃地向前走著,走入御園後的一條小花徑。
這是條沒什麼人知曉的野路。
以前給太醫院送漿洗好的衣裳,為圖路短省事,阿燕偷偷領著我走過。
冬日枯枝凌亂,掛扯頭發、刮過臉龐。我全然感覺不到疼,隻管直愣愣地往前走。
我知道。
這裡往日是野路,今日是我的活路!
——我要去太醫院。
聽說近來西宮的柳妃娘娘身子不大好,風寒反復,高熱不止,太醫院日夜煎著藥湯。
——我要去太醫院偷藥。
哪怕隻能偷一口,也是活下去的希望。
天好冷,路好長,每走一步都好累。
但憑著求生意志,我還是走到了。
前方,煎藥堂的燈火盈盈閃閃,隔著老遠我就聞到了草木藥湯的香味。
我悄悄從圍牆外的狗洞鑽進去,沿著繁雜的枯木殘枝,在剛化完冬雪泥水瀝瀝的小道上,一點一點往藥堂爬。
煎藥堂裡,隻有一個小醫官坐在藥爐前,腦袋小雞啄米似地打著瞌睡。
我想,等他睡著我就可以悄悄進去。
隻喝一口,肯定不會被發現。
我把自己縮成一團,好好地藏在門後的陰影裡。
一眼不錯地盯著小醫官。
看著他點個不停的腦袋,心裡數著一、二、三……
他的睡意越來越深。
我的眼皮也越來越重……
9
我竟睡著了!
猛然驚醒時,堂內有人正說著話。
「東宮在派賞錢,殷太醫讓我來換你去領賞,晚了就沒了。」
「真的?好嘞!那我得趕緊去!」
守藥的小醫官興奮得跳起來,直奔堂外。
我嚇得更往裡縮了一點。
隻瞥見,小醫官興衝衝的腳步驟然頓住,疑惑地問了句:
「……你是新來的?怎麼沒見過你?」
這話,是問裡面那人的。
「是,我昨日剛入館,剛好你休沐不在。」
那人的聲音淡淡的,聽起來也是個年輕人。
小醫官走了,煎藥堂隻剩我和裡面那人。
我恨S自己了。
不是要活命嗎?為什麼要睡著?憑什麼睡得著?
我簡直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光。無奈渾身冒著虛汗,手抬不起來。
空蕩蕩的一方天地,安靜極了,隻剩藥罐裡的嚕嚕翻滾聲。
透過門縫偷偷往裡瞧去。
隻見那位新來的醫官既不坐,也不睡。
高高的身影,隻安靜地站著,垂眸緊盯藥罐。
直到翻滾的藥湯快要把蓋子頂開,他才抬手揭了蓋。
他的手很好看,清秀的長,細膩的白。
在我們草頭村,隻有小書生的手才那麼好看。
我瞧見,這隻好看的手輕輕沾了點藥湯,放到嘴裡嘗了嘗。這一嘗,他便果斷端起藥罐往外走。
他走得很急。
我也很急。
藥煎好了嗎?要端走了嗎?
可我一口都還沒喝到!
我想去求求他,偷偷給我喝一口,隻喝一口。
但還沒來得及爬起來,就又看見那人停在枯樹旁,手裡的藥猛地往地上倒了去。
黃澄澄的藥湯冒著熱氣,傾灌而出。
「不要!」
這一刻,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,我像條野狗一樣竄了出去,猛地摔跌在那人跟前。
「誰?!」他一聲喝問。
我蠕動著幹裂的嘴唇,說不出一句話,兩隻眼睛隻顧著看眼前的藥。
救命的藥湯已經盡數滲入了泥裡,我瘋了一樣抓起和了泥水的藥渣就往嘴裡塞。
幹澀的藥渣和粗粝的泥沙,膈得嘴生疼,一股甜腥的味道在嘴裡泛開。
但我顧不上這麼多,隻知道一邊塞一邊用力咽。
藥咽下去,病就好了。
病好了,我就活了。
可還沒咽下去一點,就被旁邊那人強行抓住。
他一隻手鉗住我的肩膀,一隻手用力捏我的下巴,捏得生疼。
「你在幹什麼?不要命了嗎?」
我要命呢!我不是正在救自己的命嗎?
我急得越掙扎,他鉗得越緊。
真奇怪。
那人明明清瘦,力氣卻大得很。
任憑我緊閉牙關,鼓鼓囊囊的嘴還是被他給掰開了。
他猛地一拍,藥渣被我如數吐了出來。
這次,是沾著泥水和血的藥渣。
一瞬間,我整個人癱軟下來,眼前天旋地轉,最後隻剩漆黑一片。
徹底閉眼前,我依稀看見那人緊鎖的眉頭下,一雙眼眸,亮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我生氣地想。
都怪你,我活不成了。
10
從前村裡老人說。
人S了,會上奈何橋,被灌孟婆湯。
喝了孟婆湯,一輩子甭管好壞,都會忘個一幹二淨,才好清清爽爽去投胎。
我感覺身子輕飄飄的,冷得想打顫,興許已經上了奈何橋上吧。
可我還不想投胎。
我得先回趟草頭村,給爹娘小妹拖個夢。
夢裡告訴他們,我是……我是不小心吃東西撐S的!
這是個富貴S法,總比讓他們知道,我是被打、被罰、被凍S的要好點兒。
來皇宮時,路途遙遠。我們驢車換牛車,牛車換馬車,趕了二十天的路。現在S了飄回去,不知道會不會快一些。
我打定主意剛準備飄走,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道,又生生把我抓了回來,捏著我的嘴直往裡喉嚨裡灌苦湯……
不!應該是喝了就會忘掉一輩子的孟婆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