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陶 第1章
昭羨長公主未婚生女,孩子一出生就不知所終。
十年後,她在寺中禮佛,遇見了在放生池邊偷魚的我,我們的眉眼十分相似。
長公主向爹娘打探我的身世。
他們言之鑿鑿,在青音寺外撿了我。
其實不是,我是三叔婆親自接生的。
我爹是周老栓,娘是張彩鳳,我就是他們親生的孩子。
他們原本就打算賣了我,好送弟弟去讀書。
隻是,弟弟不是讀書的料,我也沒命享公主府的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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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做夢也沒想到,窩囊懦弱了一輩子的爹娘竟敢欺騙皇家的長公主。
在巨大的利益面前,他們什麼彌天大謊都能編得出來。
那一日,我正在青音寺的放生池邊偷魚,被前來禮佛的昭羨長公主看見,我們二人都愣在了當下。
我是心虛,她則是震驚。
她跌跌撞撞撲到我面前,神情似悲似喜,語無倫次地詢問:
幾歲了?爹娘是誰?家住哪裡?
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昭羨長公主,隻被突如其來的貴人嚇得跪伏在地上求饒。
一位年長的嬤嬤出來解救,一句「莫要嚇到孩子」,就讓那位貴人手足無措。
隻是一雙淚目依舊直勾勾地盯著我,仿佛是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不見了。
後來才知道,這位貌若神仙的貴夫人是昭羨長公主,女兒在多年前遺失了。
看到我與她女兒年紀相仿一時失了態。
心中隱隱有些羨慕,要是我走丟了,爹娘大概不會惦記這麼多年吧!
幾天之後,我家破敗、簡陋的小院突然迎來了幾位宮裡的貴人。
她們身著錦羅玉衣,氣質高華,就連裡正都小心翼翼地陪笑。
一位面白無須,頗具威勢的官人向爹娘詢問我的身世。
爹娘冷汗涔涔,不明白自家升鬥小民哪裡敢勞煩宮裡的貴人垂問。
官人幾番逼問:「小娘子幾歲了?可是你們親生的?」
爹娘明白了緣由,膽子也大了起來,心照不宣地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。
阿娘信誓旦旦:「我在青音寺外撿到了這孩子,襁褓都是上好的錦緞……」
官人立刻逼問:「那錦緞什麼樣式?如今可還在?」
「我們……我們鄉下人家如何認識……錦緞樣式……襁褓……也被當家的拿到鎮上換了米糧……」
阿娘雖然緊張,但謊話張口就來。
小時候我也曾懷疑過,自己到底是不是爹娘親生的。
他們從小對弟弟極盡偏愛,對我卻非打即罵,視若仇雠。
要不是半年前鎮上的牙婆摔壞了腰,可能早就把我賣掉了。
可惜,我的確是他們親生的,三叔婆幫娘接的生,她說我生下來就好看,像極了我早逝的小姑姑。
2
爹娘的話成功騙過了宮裡的貴人。
又或許,他們隻是需要一個孩子來安慰長公主的失女之痛。
長公主已在府裡等候多時,一見面未語淚先流。
她小心翼翼拉住我的手,見沒有抗拒,終於忍不住將我擁入懷中號啕大哭,像是要把多年的思念和擔憂全部發泄出來。
她給我選了府裡最大最奢華的院子,庫房裡的奇珍異寶一件件往我屋裡搬,各種錦衣華服往我身上堆……
就這,還生怕給得不夠。
次日,我就被帶著觐見太後娘娘和陛下。
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如此恢宏富麗的宮殿,我戰戰兢兢、畏畏縮縮又充滿新奇,比第一次去鎮上逛燈會更甚。
一路上,長公主指點我如何行禮,太後和陛下問話該如何應答,耐心十足。
太後娘娘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樣子,目光銳利,像是要把我看穿。
片刻後終是神色復雜道:「找到了就好,這幾年你為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。」
和太後娘娘不同,陛下十分和善,他親切地詢問這幾年過得如何,在公主府是否習慣,是不是認字……
他拉著我粗粝的雙手,疼惜地問:「這是受了多少苦啊!」
除了長公主,從來沒人這樣關心過我。
爹娘總叫我「賠錢貨」,奶奶稍有不順心就不給我飯吃,寒冬臘月也不許我用熱水洗衣,說是廢柴火……
午夜夢回,我總會因為冒充了長公主的女兒而驚醒。
夢裡長公主面色蒼白,紅著眼控訴:「為什麼要騙我?你這個騙子!」
夢見太後和陛下要砍了我的頭,我甚至清楚地看見自己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腳邊。
每每這時,長公主就會急匆匆趕來我的房間。
一邊唱著歌謠,一邊哄我入睡:
月光光照池塘。
騎竹馬過洪塘。
洪塘水深不得過。
娘子撐船來接郎。
問郎短問郎長。
問郎出去何時返。
……
3
長公主從禮部送來的名單中選了「長樂」二字作為我的封號。
私下卻總喚我「陶陶」,這是她在女兒出生前就取好的小字,祈願女兒餘生安樂,歲歲歡愉。
一切都是偷來的,連這個小字也是。
我無從知道那個名喚「陶陶」的女孩在哪裡,但打心眼裡羨慕且嫉妒她。
她的母親盼她安樂無憂,而我的爹娘盼著給他們換個兒子。
對了,我叫「換弟」,還有一個早夭的姐姐叫「招娣」。
我從嬤嬤口中漸漸知道了長公主的過往,也明白了太後娘娘厭惡我的原因。
長公主有個青梅竹馬的少年郎,他的姑姑是當朝貴妃,與太後算得上不S不休的宿敵。
他們二人情投意合,為了用軍功換先帝賜婚,越家公子去了西北從軍。
彼時長公主已身懷有孕。
太後得知真相時已六個月了,強行打胎恐危及性命,才留了下來。
可惜長公主沒等到心上人掙來軍功,就收到了他陣亡的消息。
傷心驚懼之下,早產生了一女,不久之後,這個孩子也不知所終。
同時失去了愛人和孩子,長公主悲痛欲絕,好幾年都過得渾渾噩噩。
為了尋到女兒,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輾轉各地。
幾乎求遍了天下名剎,跪遍了天下神佛。
那天恰好是四月初八,長公主到青音寺參加浴佛法會,在放生池邊遇見了撈魚的女孩。
那孩子的眉眼簡直和自己如出一轍。
更巧合的是女孩也是十歲,耳廓上也有米粒大的痣。
長公主喜極而泣,以為自己的誠心感動了佛祖。
殊不知,這不過是一場騙局。
4
「女兒」失而復得,長公主既驚喜,又惶恐。
她時常半夜驚醒,赤足跑到我的房間,小心翼翼地撫摸我的臉。
我半夢半醒間哼唧一聲。
長公主忙輕輕拍打:「陶陶乖,快快睡覺覺……」
她常年禮佛,深居簡出,自從我來了後,卻命人將公主府的暖閣修葺一新,專門舉辦宴會。
其實我並不喜歡參加宴會,麻雀和鳳凰共處一室,不自在的不隻是鳳凰,還有麻雀。
可長公主興致勃勃,她說,哪有小姑娘不喜歡宴會交遊的。
嬤嬤說,長公主年輕時喜歡熱鬧,不管是賞花詩會,還是馬球賽,她都是最受追捧的貴女。
可我認識她的時候,她古井無波,即使滿身華服,眼裡的枯槁寂寥依然掩飾不住。
仿佛世上除了女兒,再無一事能令她歡愉。
我心疼她,也樂意看她為「女兒」張羅,好讓她滿懷的母愛有所寄託。
5
太子殿下也來捧場,他與陛下一樣溫煦和善,撫著我又黃又稀疏的頭發感嘆:
「陶陶真是受苦了。」
他送來一隻雪白的波斯貓,說是怯生生、乖乖巧巧的樣子像我。
我喜歡極了,伸出手輕輕觸碰。
太子殿下眉眼含笑:「給它取個名字吧!」
我支支吾吾半天說:「就……就叫福寶,我們……我們都是掉進了福窩。」
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笑得眉眼彎彎。
昭羨長公主的宴會值得世家貴胄前來捧場,但我這個粗鄙怯懦的私生女不值得。
她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闲話、品茶,對我視而不見,仿佛是個髒東西,看一眼都覺得礙眼。
太子殿下走過來,拉著我對眾位貴女說:「長樂妹妹前些年吃了許多苦,在京中也沒幾個親近的朋友,有勞各位多加照拂。」
楊相家的三姑娘和缙國公嫡長女上前應下,她們一人拉過我一隻手,與我寒暄問候,還邀請我參加夏日的消暑會。
太子殿下離開後,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的一眾貴女也逐漸散去。
我看見楊相家的三姑娘使勁擦了擦拉過我的手,然後將帕子扔到地上。
6
我其實沒有太過傷心。
隻是可惜那條帕子,鎮上最貴的帕子五十文一條,精致不及那條帕子萬分之一。
冊封我為長樂郡主的聖旨剛下來,爹娘就帶著弟弟上門打秋風。
公主府威嚴肅穆,讓他們對我也多了幾分恭謹。
娘說:「你弟弟年紀不小了,隔壁張家的小子上了鎮上的私塾,你弟弟羨慕得跟什麼似的……」
這話我不信,弟弟恨不得整天招貓逗狗,哪裡會羨慕別的小伙伴讀書識字。
我不喜歡這個比我小四歲的弟弟,總覺得沒有他,爹娘會疼我一點。
記得有一回爹去縣裡服勞役,回來時帶了三顆黃澄澄的杏子,三顆杏全被弟弟吃了,我隻能舔舔他吃剩的杏核。
後來我發現砸開杏核裡面還有杏仁,歡喜得簡直要流眼淚。
弟弟卻趁我不備將我一腳踹翻,連杏仁也搶走了。
這個曾經整天在我眼前耀武揚威的弟弟,現在像個鹌鹑似的躲在娘的身後,一句話都不敢說。
我心裡有些快意,隻是爹娘小心翼翼又渴求的眼神讓我無法視而不見。
娘看我有所動容,又加了一把火:「兒啊!公主府指縫裡漏出來點,咱們家幾輩子也花不完。我們兩把老骨頭也不好一直拖累你,你弟弟要是出息了,咱們家也就有指望了!」
這話他們以前也說過,那時我不知道怎麼叫「有出息」。
來了公主府之後,才知道許多貧寒學子靠一己之力改變了家族命運。
窮人家盼望的「有出息」才算是具象化了。
弟弟有出息了對我們那個赤貧之家的確是件好事。
更何況,當我錦衣玉食、肥馬輕裘時,想到爹娘他們從未享受過這些,就會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。
這種負罪感就像一副沉重的腳镣,如影隨形。
我把一對鑲著紅寶石的赤金臂釧塞給爹娘,囑咐道:「讓阿寶好好讀書,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!」
這句話是我剛學的,爹娘似乎沒聽懂,當然他們也不在意,眼珠子像是粘在了金臂釧上,一動不動。
娘胡亂地應著:「讓他好好讀,一定好好讀。」
7
長公主大概知道了這件事。
她什麼都沒有說,而是又給我補了一對相似的金臂釧,還吩咐管事送來一匣子銀票。
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銀票,小小一張就足以買下一馬車的我。
牙婆說像我這種十來歲的小姑娘,一個也就十來兩銀子,遇上荒年會更便宜。
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羞恥,比在放生池裡偷魚更甚。
我們一家子都是騙子,是小偷!借著長公主的舐犢之情趴在她身上吸血。
8
爹娘嘗到了甜頭,很快再次上門哭窮。
這次的借口是爹常年勞作,累壞了腰,需要銀子看病。
我當然知道爹的腰不好,村裡大部分人一上年紀就腰疼。
「長公主不是送了爹娘一匣子銀子,這麼快就花完了嗎?」